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濕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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濕衣

其實徐行並不清楚廣澤君在哪裏,只知道當時分別時,他去了青州的方向。

青州東臨黑水洋,徐行生在內陸,還從未去過海邊,她兜兜轉轉走著,翻過最後一座山頭,登頂時眼前霍然開朗,蔚藍的海終於映入眼中。

海邊星星點點幾座村落,此處沙礫特殊,如摻了銀屑一般亮晶晶的,當地稱為“銀灘”,一場大雪後銀白交錯,好不耀眼。

濱海的小村落閑適,恰逢漁人回港,拖著網兜到集會上賣魚蟹,路邊一坐,抱怨今日的壞收成。集會往來熱鬧,不過充斥著海腥氣,她才靠近一步,就立馬捂著口鼻遠遠退開。

這一退,不巧撞到了身後之人,好像還踩了人家一腳,她忙轉頭道歉,見是一個戴著鬥笠、提著漁網的中年女人。

“不礙事不礙事,”女人沖徐行擺擺手,“大閨女,看你也是從外地來的啊。”

她口音頗重,但徐行聽清了那個“也”字,好奇道:“還有旁的外地人?”

在這樣偏僻的村落,來個外地人屬實是新鮮事。徐行是迷了路才走到這裏,難不成另一位外地人也是走錯了路?還有這麽巧的事?

“半個月前來了個男的,俺們村可十幾年沒見過外人了!”

徐行問:“他還在村裏嗎?”

“在呢!”女人摘下鬥笠抹了把臉,咧嘴一笑,“他就住在俺們村裏,天天做了吃的挨家挨戶送,真是個好人。”

或許是什麽師徒契之間的聯系,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,她心中覺得,那個人就是廣澤君。

徐行隨著中年女人去她們村裏,問了方位,是村子最角落一所茅草屋。在那外地人來前一年,這家最後剩的老頭子也去世了,屋子就一直空著,雜草叢生,很是荒涼,來來往往的人看見都會唏噓不已。

然而如今,屋頂冒著炊煙,架子上熱熱鬧鬧掛了魚幹和臘肉,徐行來時正值飯點,屋內鍋鏟碰撞間,隱隱還有輕快的哼歌聲傳出。

真的是廣澤君。

分明半個月前才見過面,徐行卻忽然有些久別重逢的酸澀感。

這樣寒冬臘月裏一所溫暖的屋子,裊裊炊煙與竈臺前做飯的身影,十年恍如一夢,回得去的與回不去的,熟悉的與陌生的,如同打開又闔上的門,將她拉回山中的舊桃源,激起一片落定的塵埃。

走到廚房的窗邊,那窗子只從下面支起一條小縫透氣,徐行猛地將其掀起來,笑道:“師尊!”

“啊!”廣澤君被她嚇了一跳,旋即面露驚喜,“徐行,是你呀,怎麽來找我了?”

“師尊當時不是說過,十年之後下山與我一同游歷嗎?”徐行說著,探頭去看鍋裏在炒什麽菜。

“是啊,又過去了十年,你也長大啦。”

廣澤笑得溫和,拿筷子夾了一片肉放到徐行嘴邊:“村民送的臘肉,嘗一嘗?”

徐行毫不客氣一口吃下,這臘肉的白肉居多,切得薄如蟬翼,幾近透明,本就鹹香,與小蔥一起炒過之後滋味更是鮮美。

“好吃!”

徐行一彎腰趴在窗臺上,晃著腿看廣澤君忙碌,時不時伸手幫他遞一下鹽啊糖啊之類的調味料。廣澤還在地窖裏做了些酒釀,徐行去取了幾壇出來,一壇留給他做甜湯,剩下的則挨家挨戶去送掉。

村民聽那個中年女人說了,村裏又來了個外地人,得知徐行還是廣澤君的徒弟,交口稱讚了一通,又塞給她各式各樣的回禮,什麽鹹魚海菜,甚至還有一盆滋滋噴水的蛤蜊。

徐行來回灌了一耳朵鄉音,回到茅草屋,張口與廣澤君說話時都多少帶了些海味兒。

“師尊,我回來了。”

廣澤坐在桌邊等她一道吃飯,見徐行大包小包提著東西回來,忙上前迎接。

“你先坐下吃飯吧,我去安置這些東西。”廣澤道,“好鮮活的蛤蜊。徐行,你明日想喝蛤蜊湯嗎?”

徐行想了想,誠實道:“我沒吃過海鮮,但是可以試一試。”

她知道自己聞到海腥氣會難受,八成吃不下這些海鮮,但若僅憑這八成就扼殺剩下的二成可能,吃飯是如此,所有的事都是如此,永遠只吃喜歡的食物,永遠活在安逸舒適的地方,割舍掉這二成,卻看不到二成之外,才是真真正正的世界。

凡是人都避不開與生自來的惰性,但人之所以為人,不正是要與一些天性作抗爭嗎?

“好啊。”廣澤君欣然,放好東西坐回桌前,給徐行盛了一碗湯,托著臉笑瞇瞇地看著她,“慢點吃,小心燙。”

他先前沒料到徐行會來,只做了一道菜,米飯也燜得少了些。兩人各分半碗,熱氣騰騰地吃完,徐行去打水洗碗。

“師尊不是喜歡熱鬧麽,怎麽會來這裏?”

廣澤在外面翻看架子上掛的魚幹,聞言道:“這裏也很好。長安城是大熱鬧,這裏是小熱鬧。”

“師尊開心就好,我也很喜歡這裏。”

二人有一搭沒一搭閑聊著,其間廣澤君還掰下一小塊魚幹讓徐行嘗嘗味道,看她鹹得齜牙咧嘴,廣澤半是心虛半是好玩地笑。徐行慢悠悠將碗洗完,擦了擦手,打算去海邊走一走。

還是那一片海,與她在山頂上看到的廣袤並無區別,但走到岸邊時,一切忽然具體起來。

銀白的松軟的沙,摻雜著貝殼碎屑,海潮湧起又退去,送來一陣鹹腥的風。海與天的距離無限接近,四望而去,幾乎要讓人以為海倒扣在了頭頂,抑或是天落到了地面之上,一片混沌,宛如萬萬年前未開辟的天地。

徐行躺在灘邊,聽驚濤拍岸,看浪雪起卷,潮水慢慢漲起,一次次漫過身下,沖刷發絲,衣衫濕漉漉地貼在肌膚之上。

總聽人說,心煩意亂便去看一看海,何其縹緲,何其壯闊,自己小小的煩惱不過就像濕衣沾身,無足輕重。

說她是狹隘也好,是自私也好,在遼闊的海之前,徐行偏要為這濕衣難受。

她撐著身子站起,衣衫沈甸甸地向下墜著,淅淅瀝瀝滴下水來,她緩緩前行,踏過沙灘,看自己的腳印被淹沒,什麽都沒有留下,卻毫不在意,繼續向前,海水沒過小腿、腰身、胸口……直至頭頂。

徐行腳下的沙地逐漸消失,她完全浸入海水之中,上不著天,下不著地,如一根落入水裏的草葉,縱之所向,漂泊無依。

何以落入一片海,便要將自己化作一滴東流的水?

茫茫海面之上,惟餘她一人。

徐行不會鳧水,入海之前根本沒有想過自己要怎麽回來,只憑吐納之法一直屏著息,浮在海面上看天色漸暗,看夕陽落下,不知過去多久,她見一艘亮著燈的漁船,才劃拉著水游過去。

她一翻身滾入船艙,將船上打瞌睡的人嚇得一個激靈,大喊一聲:“誰!”

徐行提起燈盞照了照自己:“是人,別怕。”

船上是個年輕的女孩,她警惕地將槳擋在身前,細細打量了一番,恍然道:“你是中午給我家送酒釀的姐姐。”

“你記得我?”徐行詫異,午時不過匆匆一面,她對眼前的少女完全沒有印象。

“記得啊,因為姐姐看上去就很特別。”少女放下槳,在艙裏翻找一陣無果,便要脫下自己的外衣為徐行披上。

徐行按住她的手,搖頭拒絕:“謝謝你,我不冷——什麽是‘我很特別’?”

她沒想到這樣司空見慣的搭訕話術還能落在自己身上,頗覺新奇。

“就是……讀過書的樣子嘛。”少女搓了搓衣角,苦惱道,“哎呀,我不會說,反正和我這種不識字的完全不一樣。而且姐姐的名字也好聽,比我的好聽多了。”

徐行見她臉上有灰痕,頭發亂糟糟的,伸手幫她理了理,輕柔地問:“你叫什麽?”

“我叫多魚。”她說,“因為爹娘想要我家天天打好多魚。”

“是麽。”徐行笑了笑,她家人想的到底是“多魚”,還是“多餘”呢?

“姐姐怎麽在這麽遠的海裏?”

“我游著玩的。”徐行道,“你呢?為何夜裏不回家,仍在船上?”

“爹娘要我來祭海神呢。”多魚四處張望著,壓低聲音,“姐姐,你一會兒悄悄藏好,別讓海神看到你。”

徐行的心猛地一沈:“什麽海神?”

“就是海裏的神仙,保佑我們出海平平安安。”多魚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,“我們村子每年給海神供一個人當祭品,今年輪到我家了。不過我不害怕!爹爹告訴我,我一個人能保全村平安,這是天大的好事呢!”

徐行不由蹙眉:“這天大的好事,他為何自己不去做?”

“爹爹要出海養活家裏,弟弟聰明,以後要上學堂。只有我,爹爹說我又沒力氣打魚,又笨得不會念書,白活著浪費,當個祭品正好。”

任誰聽到這樣的話從一個天真的小姑娘口中說出,都會覺得萬分憤慨,徐行看著多魚,她眼睛亮晶晶的,倒映著夜空中的星辰,與這黯淡的命運全然不同,心中忽然倍感悲涼。

小船之上沒有風帆,艙內空空蕩蕩,也沒有食物與水。將她當作祭品之人,她的爹娘,除了一盞將滅不滅的燈,完全沒有給她留一條生路。

到底是誰說,這個世界在慢慢變好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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